一览世说犹恨少,五斗解酲不言多。

【韩文清中心/原作粮食向】观沧海

写给韩队的生贺


1

       张佳乐踏上礁石,逆着海风眺望远方,白色大衣被撕扯得猎猎作响:“韩队啊,你说在大海面前,我们究竟算什么呢?”

       张新杰推了推眼镜没说话。韩文清也对这种中二的问题没有任何兴趣,但还是一本正经地答道:“算食物吧。在岸上就算山珍,掉海里就算海鲜。”

     “那好像还是海鲜比较值钱。”张佳乐笑了笑,低头正看见一股浪水从远方奔来,轰地撞在他脚下的礁石上,骤然间碎溅成光芒闪烁的泡沫。他看着那破碎的白沫出神,目光越发黯淡,最后索性闭上眼,听狂风在荒天迥地间肆无忌惮地呼啸。

       良久,他终于喃喃道:“我们什么也不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举目四望,天地空荡,唯余一人伫立在高耸的岩石上,渺小而落寞。

2

      青岛临海。行走在林荫道上,入耳除了清脆的鸟鸣,时常还有浪水拍岸的声响,那声音若隐若现,似从远方飘来,又似融进了这里每一方空气,穿插在人们每一次呼吸。

       韩文清家住城市边缘,打开前门是街道喧嚣,推开后窗是海风呼啸。

       小时候父母不让他去海边,他站在窗边踮起脚尖试图一窥大海,目光却被高不可越的山丘阻隔,只有风声与潮响跨过空间阻隔,成为了他漫长生命最原初的背景音。

       陪伴他的只有墙上一幅风景画,画中大海波涛无边,风暴忽而欲来,千万簇浪花从海平面翻涌而起,撞击高处礁石,在黑云压境的天空中卷出一道白色弧线。韩文清试图将萦绕在空气中的声音融入眼前静态画面,让乌云随风声涌动,让海水随潮响奔流,让那股扬起的巨浪直冲天际,最后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,回归苍茫大海。

       韩文清有时会幻想自己就是那股巨浪,气势磅礴,无惧沉浮,一心涌向生命的更高处。哪怕撞碎在礁石上,碎成泡影,碎成尘埃,也不失为一场盛大壮烈的落幕。

       这才叫生命。

       不知受何影响,从小到大,他都没有做事留后路的习惯。为什么要假设尚未来临的失败?为什么要寄希望于后退?胸中奔涌的热血教会他一往无前。

       后来他遇见了荣耀。二十四个职业中,他在拳法家和狂剑士中犹疑了一会儿,最终还是选择了拳法家——拳拳见肉,畅快淋漓。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。

       游戏玩家分两类,大多数人被游戏玩,将所有的游戏体验寄托在官方随手做出的更新中,寄托在几次充满偶然性的胜负中。只有少数人真正地玩游戏,在硝烟烈火的洗礼中逐渐战胜游戏设定,最终走上仅属于自己的荣耀之路。韩文清毫无疑问属于第二种。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,哪怕面前有一堵南墙,他也要撞上去试试看。谁知道那堵墙会不会被他撞倒呢?

       那天他与父母摊牌。他说要当职业选手,要追逐心中的荣耀,至于失败后怎么办,退役后怎么办,他从没有想过。因为他相信自己一定会赢,并且会永远赢下去。破釜沉舟,一意孤行。

       然而无论他如何述说,回答他的永远是瓷器破碎的尖锐声响。

       于是韩文清选择离开。他本该用尽全部力气把门摔上,用那声轰鸣宣示壮士一去不复还的决心。但最后还是放弃了,因为他知道,门背后那一对面容已然苍老。黑夜漫漫,独余掩门那一声轻响,夹杂着海风冷冽的低语,成为他曾经存在并已离去的证明。

       他沿着街道行走,像背后有一阵风推着似的越走越快,最后成了奔跑。他将去向何方,他将归于何处?无从知晓。他只想逃离人为划定的界限,逃离众人认可的生活,逃到一片空广无垠的荒野,仰望天空,远眺大海。

       街道通向海岸。黑夜模糊了大海的边界,几点亮光时隐时现,分不清是遗世独立的星辰,还是迷途忘返的渔火。韩文清咬了咬牙,顶着寒风爬上那块最高的礁石——他想站在制高点俯视那片波涛连天的大海,这给他一种征服的快感。

       他的鞋袜被迸溅的水珠打湿,他的手掌被冷硬的石棱划破,寒意在四肢百骸间涌流,最终化作身体难以抑制的颤抖。这就是大海吗?他连靠近都要拼尽全力。

       而当他真正登上礁石,将大海收入眼底时,心中蔓延的却不是想象已久的兴奋,而是透彻骨髓的恐惧。眼前几乎是无止无尽的黑暗,把一切雄心壮志都吸走,抽干,只留下对自身渺小的感叹。仅有的光源来自起伏翻涌的海浪,浪头似乎被黑夜所压抑,但白日里吞天盖地的气势犹存,让人毫不怀疑自己一旦纵身而下,便会在顷刻间被汹涌浪潮撕得粉碎。

       他尚且年少,却也隐约意识到人生也如一片大海,前途晦暗,危机四伏。躲在礁石背后,将获得永远的安宁,代价是不曾拥有真正的人生。勇敢站在风口浪尖,所面对的将是辉煌与毁灭的疑问。

       多数人不愿生如夏花,赌上漫长生命换取瞬息绚烂,于是只能转而投向所谓的生活,将平凡当做人生唯一的答案。

       可韩文清偏生不服。

       他深知电竞之路的艰难,然而面对旁人的规劝,他只想问一句凭什么——你们凭什么认定我是那被大浪淘去的弱者?凭什么认定独木桥上的千军万马中,我就不是浴血奋战胜到最后的那一个? 

       韩文清转身离去。他现在还不够强,不足以直面苍茫大海上汹涌翻腾的波涛,不足以对抗漫长命运中变幻莫测的风云。

       但以后可未必。

3

       第五赛季常规赛。

       霸图主场大胜,韩文清回到俱乐部时,看时间未晚,便出门沿着街道跑步。他喜欢拼尽全力奔跑,跑到呼吸急促,跑到大汗淋漓,跑到喉咙中涌出血腥气味,跑到五脏六腑都叫嚣着分崩离析。他不喜欢停下步伐,因为那一瞬的空虚会让他怀疑自己是否存在。

       他跑到一家便利店门口,正好口干舌燥,于是进去买了瓶运动饮料。付完钱转身离开时,却望见窗边坐着一个披着电竞队服的少年,桌上笔记本电脑分明放着今天比赛的复盘视频。

       韩文清思索片刻,想起今天对阵的战队确实住在附近酒店,队里也的确有这么个选手,只不过一直独自坐在替补席角落,不声不响的样子既像是被全世界遗忘了,又像是他自顾自遗忘了全世界。他上前拍了一下那少年的肩:“晚上好。你怎么来这看复盘?”

     “韩队长?”少年忙站起身,紧攥的双拳昭示着心中的紧张,但他没有低头,清澈的眼睛不卑不亢地与韩文清对视,“韩队长,晚上好。”

     “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。”

       少年毫不避讳:“室友笑话我,我嫌他烦,就来这里看。”但也没说是谁笑话他、为什么笑话他,表情中看不出失落或怨愤,平静得像一潭结了霜的深水,仿佛自己受过的不公平待遇只是无足轻重的过眼烟云。答完话后,他继续戴上耳机,全神贯注地研究复盘视频,仿佛身旁的霸图队长只是个买菜市民韩先生。

       韩文清并不言语,也没离开,而是默默地坐在那少年身旁,拿出手机看起了张新杰传来的新战队资料。等他看完资料,便利店的店员都换了一班,而那少年喝完四罐特浓咖啡,依然撑着满是血丝的眼睛,死死盯着复盘视频。

     “熬夜看视频,最伤眼睛。”

     “嗯,谢谢韩队长提醒。”少年终于看了韩文清一眼,若有所思地点点头,然后摘下耳机……戴上了一副眼镜,“戴上防辐射眼镜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韩文清顿觉无语,继而感受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在空气中涌动,模糊了周遭的景物,模糊了时间的界限,更模糊了自己与对面少年的身份。

       他的思绪从当下回溯至往昔。

       万古如一的黑夜将城市笼罩,路灯在连绵起伏的树影中逐渐淹没,而他在空寂无人的街道上奔跑,呼啸的狂风几乎撕裂了他的皮肤与骨肉。他像一只在风暴中央挣扎的小船,茫然四望,寻不得指引方向的灯塔。是乘风破浪还是支离破碎?是载誉归来还是永坠深海?只有当尘埃落定的那一刻,答案才会浮现在他面前,而到那时,一切荣辱沉浮都会彻底刻入他的人生轨迹,他能做的只有接受既定命运。

       恐惧吗?当然。他只能用通宵达旦的练习消解恐惧,用刀光剑影的征途埋葬恐惧,甚至时常透支健康,在身体与精神的崩溃边缘徘徊,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无暇停留,无暇迷茫,一心只顾前往远方。

       这种超负荷运转终止于第四赛季。一个新人用一封包含四个一级论点、十个二级论点、横跨学科广泛、援引论据无数的万字长信,详细论证了电子竞技选手保持良好作息的重要性,并且建议霸图建立严格的查寝制度。

     “这新人走错地方了吧,他怎么不去隔壁大学城报道?”经理皱了皱眉。

       韩文清对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盯了一会儿,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:“写得不错。”然后抛下信,转身离去。

       经理眼中划过惊诧,他分明在韩文清转头的瞬间,看见了稍纵即逝的笑意。

 

       眼前少年侧颜专注,脸上晃动着屏幕反射的光影。韩文清在他身上看见了当年的自己:拼命追逐心中的荣耀,不顾寒暑日夜,无问来路前程。遇风则逆风而行,逢浪则破浪而去,满腔意气,正是少年。

     “隔条街有家网吧,要来一局吗?”

       少年一愣,继而浮现笑容:“请多指教。”

       大漠孤烟的铁拳中迸发出冲天烈火,将阻挡在面前的刀光暗影尽数撕碎。对方在大漠孤烟暴风骤雨般的攻势面前毫无招架之力,血量一路急速下滑,片刻降至安全线以下。韩文清眼看大局已定,不仅没有手下留情,反而发动了一波更为猛烈的攻击。他要将对方逼至绝境,看他究竟是万劫不复,还是绝处逢生。

       烈焰红拳挥上,直冲面门而去。

       这一招,你要怎么防?

        对方很快给出了答案——不防!

       他竟然摆出毫不退让的姿态,硬生生接下了那一拳,与此同时,手中太刀暗影缠绕,直接斩上大漠孤烟的胸膛,霎时间血花飞溅。接下来他似乎彻底放弃了防守,太刀掀起滚滚气流,向敌人发出视死如归的咆哮。黑色身影在战场中央幻化成一抹寒光,刚猛凌厉的攻势似乎要把敌人连同周围的时空一起撕裂。

       韩文清感到一股滚烫的血液从心脏直接涌入指尖,手指与键盘的碰撞几乎要擦出灼热火花,仿佛战场中央挥舞着烈焰红拳的不是大漠孤烟,而是他本人。从理性上讲,面前这个少年不足以对身经百战的霸图队长造成威胁,他的操作技巧尚显粗糙,他的实战经验仍然欠缺,他的每一次挥刀都不过是笼中困兽最后的拼死挣扎。然而韩文清却在压倒性的优势下感受到了一丝危机感,这种危机并非来自眼前一局的胜负,而是来自看似遥不可及实则近在咫尺的未来。

       大漠孤烟挥出最后一拳,将敌人击倒在地。但韩文清知道,这个少年不会倒地太久。

    “我们两个很像,都是只知前进不知后退的人。但差别也很明显。”韩文清顿了顿,“那就是我比你强大。所以我能站在这里,而你不能。”

       强者一往无前,终将一览众山小;弱者一往无前,终将一去不复还。

       少年点点头,欣然承认了这个有些残酷的事实:“确实如此,我还不够强。”他没有停留在显示着“失败”二字的灰色界面,而是点开刚才那局对决的录像,拖动远近景与进度条,开始研究起韩文清的操作与自己的败因。

       韩文清知道自己该离开了。他原本还有一句尚未出口的话,不过见了少年波澜无惊的眼神后,又觉得一切已在不言中。

       ——我们两个还有一个区别,那就是你比我年轻。所以你有更长的路可走,而我未必。

       他一路没停步,更没回头。他知道那个逆风而行的少年终有一天会追上来,或许到那时,少年已被大浪淘去年少轻狂,步伐变得沉稳,面容渐趋成熟,不变的唯有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,直视人世沉浮,未改初心澄澈。

 

       事情当然是有后续的。

       后来韩文清爱上了西安的夜市,因为虚空副队长吴羽策总是自掏腰包请他吃到尽兴。

     “我都没这待遇。”虚空队长李轩表示强烈谴责与严正交涉。

     “附议。”张新杰推了推眼镜,“另外,请队长保持良好作息。”

4

       第七赛季常规赛。

       霸图主场对阵嘉世。当时嘉世成绩已现颓势,究其原因,是糟糕的团队配合。内行一眼就能看出其中门道:叶修与苏沐橙依然配合无间,但队内其他人开始无视指挥,将个人表现机会置于团队整体收益之上。再往前一步,就要归结为副队长刘皓那些无论场上场下、永远没个消停的小动作。

       各家队长私下对此议论纷纷。

       喻文州心怀担忧:“叶神的实力大家有目共睹,但现在的形势对他很不利。”

       肖时钦仔细思索:“精于防敌,疏于防己,这或许是叶神为数不多的弱点。”

       李轩暗自庆幸:“还好咱家副队是阿策,不然我就要辛辛苦苦整三年,一朝回到挑战赛了。”吴羽策冷眼相对:“那你也算衣锦还乡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还有方士谦这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副队长:“知道副队长这个职位有多么重要了吧,我要上报老板要求加年薪!”王杰希无动于衷:“小别也出道快半年了,不如给他加点担子。某些老年人就退二线吧,别到老板面前丢人现眼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这样的队伍,自然毫无悬念地倒在了大漠孤烟的铁拳与石不转的圣光之下。哪怕却邪寒光璀璨挑动天地,哪怕吞日炮火连绵气盖山河,荣耀,终究不是两个人的游戏。

       那天比完后经理来休息室为队员庆功,但见韩文清兴致寥寥,丝毫没有战胜嘉世应有的喜悦,只是照例给予队员指导与鼓励,然后便匆匆离开。经理刚想去追,却被张新杰拦了下来。张新杰深知,队长一旦有想行的路,旁人不必再追,因为追也无用。

       韩文清并不确定那个人在哪,于是沿着体育场顶楼空无一人的长廊寻找——他只是隐约觉得,那人就该站在这种高而空旷的地方,面朝窗外风景,俯瞰大千世界。旁人纵使经过,也只能望见一个独立风中的背影,与一缕飘摇而上的烟气。

      “老韩?”

       没想到那人先看见了他。韩文清转身,看见叶修坐在角落里点烟,右手打火机已烧了良久,火苗时断时续,他就不厌其烦地将其重新点起,左手却夹着香烟在空中画圈,迟迟不让烟头触碰火焰。他身上披着一件嘉世队服,外套在穿廊而过的寒风中摇晃不止,仿佛随时都会被掀走,追寻风的轨迹飞去触手不及的彼方,只留下外套里的人坐在原地,衣衫单薄,身形瘦弱,低垂的眉眼中尽是孤寂。

     “叶修,你累了。”

     “哦。所以呢?”叶修打了个哈欠,只作漫不经心状。

     “晚上吃海鲜,我请客。”韩文清甚至没给叶修选择的余地,把人拉扯上车后,一踩油门扬尘而去。

       汽车沿着海岸公路行驶,暮色碎在海平面上,晕散开一片耀眼的金橙。韩文清皱了皱眉,放下遮光板,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道路。叶修靠在真皮椅背上,扭头望向波涛翻涌的大海,以及海天交界处,那轮壮烈坠落的夕阳。

       进了餐厅,叶修把外套摔在椅背,大手一挥,颇为豪迈地喊道:“服务员,赶紧把你们店里最好的矿泉水拿出来!我们韩大队长有的是钱!”

       韩文清黑着脸,试图与身旁人划清界限。

       菜上了一整桌,大部分是韩文清点的,叶修竟然放弃了这个敲诈韩文清的机会,只要了一碗白粥。他举着那桶4升装恒大冰泉,给韩文清倒上一满杯:“来,86年的矿泉水。感情深,一口闷。”

     “叶修!”

       韩文清忍无可忍地低吼。他从没见过叶修这幅模样,心里分外不痛快,接下来每句话都质问得不留余地:“刘皓怎么回事?嘉世怎么回事?你又是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   叶修收敛起那副荒唐可笑的伪装,一双眼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,良久不言语。他的意识似乎飘去了某个遥远的时空,流连徘徊,不愿归来。

     “刘皓那点花花肠子我还能不清楚?懒得理他罢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韩文清对叶修的性格熟悉至极:“你对身边人太心软。你心里其实也明白,刘皓不能留。”这个心软并非指在竞技时手下留情,更不意味着会在损人时少说两句,而是指永远以最大的善意揣测他们的人品,自己坚持走正道,也愿意相信别人走在正道上。如果叶修将探知敌人的心计用两分在提防自己人上,嘉世或许不会是现在的样子。但那就不是叶修了。

     “可是啊……”叶修叼着根烟,也不点火,就这么自顾自地说着,“我好几次想着干脆把他赶走得了,转头却又想起,他刚来嘉世时的样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叶修没说下去,自顾自陷入回忆。那时的刘皓,脸看着就是个小孩子,长得倒挺高,刚进训练室,椅子还没坐热就跑来和自己PK。他们整整打了一个下午,刚开始刘皓被虐得落花流水,后来渐渐有了章法。叶修心中暗喜,只觉这孩子是个可造之材,打定主意要把他留在嘉世。

     “当时他也叫我叶哥,可是话里不带一点刺,大概真的把我当成哥,把嘉世当成家,把荣耀当成信仰……老韩啊,你说这人怎么说变就变呢?”

       韩文清默然不语。他曾听过一句话:长恨人心不如水,等闲平地起波澜。但那时的他尚且年少,只觉这话莫名其妙,因为在他眼中,最易变的是大海汹涌翻腾的波涛,最莫测的是命运突如其来的转折,他只需要专心致志地前进,击败竞技场上前赴后继的对手,追逐天空之上光芒璀璨的荣耀,乘风破浪,一往无前。等进入职业联盟,他开始从其他队伍的人事变迁上感受到人心易变,但并没有什么切身体会,毕竟他有一个心如磐石的副队长,一个深知分寸的经理,一群值得托付后背的同伴。任凭世事纷纭,此心一如既往,这就是霸图。

       能遇到这样一群同伴,何其有幸。叶修的经历让他恍然想起世人初心不改实为少数,随波浮沉才是常态,因此更加感叹自己的幸运。但他并没有什么幸灾乐祸的心理,而是发自内心地为这位老对手、老朋友感到忧虑不平。

     “那陶轩怎么说?我知道你和他是老交情,但他现在干的都是些什么事?”

     “陶轩,他也变了。算了,变就变吧,变成什么样都是他们自己的事。老韩,我一点也不怕什么人心易变,反正我不会变,你不会变,沐橙不会变,还有黄少天喻文州王大眼方士谦张佳乐这些家伙也不会变,这就足够了……别误会啊,我不是在夸你们,我是说你们智商一点也没长进,活该被我虐一辈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韩文清回想起团队赛中嘉世糟糕的配合,不禁皱眉问道:“以后什么打算?”

     “比赛照打,日子照过。他们怎么变,与我有何干?却邪出手就如蛟龙出海,天地山河都能被颠过个来,还能畏惧那点小风小浪?”叶修眼中依然闪着桀骜不驯的光,只是光芒之上凭空覆了一层薄雾,让那目光掺杂进几分无奈,几分落寞。

       韩文清想要打败叶修,也没有“你只能败在我手里”这种幼稚的执念——如果叶修在此之前折戟战场,他就把那个打败叶修的人当做新目标。但他不希望叶修莫名其妙地败在战场之外,败在红尘俗世这滩搅不清的浑水中。

 

       事实证明,世道人心确实比天地山河还要莫测。纵是翻天覆地的蛟龙,也难逃龙游浅水遭虾欺的命运。

       第八赛季,叶修退役。

       韩文清陆陆续续给叶修发了十几条消息,全部石沉大海。叶修真的像蛟龙潜入深海一般,任凭众人掘地三尺,也觅不得丝毫踪迹。后来还是苏沐橙站出来对他们说:有缘自会相见,无缘何须再寻。

       缘分来得也快。张新杰在网游中探出叶修身份后,迅速进行头脑风暴,罗列出了所有可能与叶修联系的人——其实也就那么几个而已。韩文清一看,便知道该挑谁下手了。

     “黄副,我知道你能联系叶修。”

     “……韩队啊你看我像出卖朋友的人吗?叶修反复叮嘱我这个电话告诉谁也不能告诉韩队你,韩队知道为什么吗?因为他怕你追着电话号码找他真人PK啊!”

     “我没法根据一个号码定位到叶修,但我知道下周霸图主场对阵蓝雨。”

     “韩队我警告你千万不要威胁我,你知不知道我这个人……我这个人是经不起威胁的啊!”黄少天对着电话,用浮夸的语气喊道。没一会儿,便把叶修的电话号微信号乃至几个QQ小号透了个遍,末了还千叮咛万嘱咐:“别告诉他是我说的啊,不然让你们霸气雄图赔我们蓝溪阁材料!”

       一旁的喻文州转过身来,轻笑道:“这么快就妥协了?”

       黄少天甩开手机,狡黠一笑:“呵,我本来也没想帮他瞒,谁让他把我骗去刷副本记录还让我交网费!本剑圣是这么好糊弄的吗?”

 

       电话接通。

       谁也不说话,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。韩文清不想和他比耐心,直接问道:“你这条蛟龙,掉进哪条海沟里去了?”

       对方听见宿敌的声音,似乎一点也不意外,慢条斯理地开口:“本龙王整天兴风作浪,也怕你们这些凡人撑不住,所以先消停个一年半载,让你们有个苟延残喘的机会。”

       韩文清咬了咬牙,攥紧手机:“别让我们等太久。”

       电话那头传来刻意压低的笑声,笑了一会儿便停了,只剩下空荡房间中敲击键盘的回响。韩文清挂断电话,他已得到对方无声的承诺。

       他屹立风浪中,静候潜龙一跃出沧海,翻云覆雨破山河。

       叶修是海中蛟龙,潜跃随心,遨游天地。

       而他是浪头礁石,千古于斯,矢志不移。

5

       张佳乐的背影在狂风中飘摇,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吹卷而起,乘着那件轻若无物的大衣,飞向天空与海洋的交界线。

       何其渺小,何其脆弱。在大海面前,在命运面前。

       他已经见识过各种不可抗力,搭档退役,年岁增长,想要通过转会来扭转命运,却落得个众叛亲离,尽世骂名。冥冥中像有一只大手任意揉捏着他的人生,让他在希望与绝望的边缘挣扎,遍体鳞伤,永无解脱。

       可他就是不甘心。渺小又如何,脆弱又如何,输过痛过哭过恨过又如何?难道要屈服,难道要认输?鲜衣怒马的少年光景历历在目,他不能背叛曾经的自己;远去的搭档和现今的队友身影重叠,他无法忽视伸来的双手。这条路只能走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——大海啊,你若想把我吞没,便请尽情向我掀来海啸;命运啊,你若想把我击倒,便请立刻使我停止呼吸。若非如此,我的战斗永不停息。

       张佳乐就像一团绚烂绽放的火焰,从开始燃烧便没打算留下任何余地,烧光青春,烧光生命,甚至连那最后一点余烬,也要拿来烧出些光与热。命运当头浇下一盆又一盆冷水,有几次真的快要把那火苗浇灭了,但火光黯淡片刻,又昂起头窜上天空,比先前更加明亮,更加炽热,更加无所顾忌,仿佛在向漫无边际的黑暗宣告:我还活着,我还没输。

     “老韩,来这以后我知道了三件事。第一,霸图队里原来真是有女孩子的。第二,青岛的海鲜还真比内地的好吃。”

     “第三,”他顿了顿,“我张佳乐,果然生来注定逆天而行。”

       天地不仁,视我等为蝼蚁。可偏有人要蚍蜉撼树,直到撞个粉身碎骨,偏有人要飞蛾扑火,直到烧个一干二净。胜就胜得顶天立地,败也败得死心塌地。

       张佳乐眼中翻腾着滔天巨浪,巨浪之下是永不熄灭的熊熊烈焰。

       韩文清知道,那个用绚烂光影横扫联盟的张佳乐又回来了。为了冠军,为了荣耀,为了一段未曾了结的青春年少。

       繁华落尽复繁华,少年归来犹少年。

 

       张佳乐沿着海岸线,不知去向了何方。韩文清却依然伫立海边,望着滔天浪水奔涌不息,仿佛看见了十余载前那个独立风中的少年。他心中莫名涌起一种骄傲:大海依旧,我亦不改。历经风浪,初心犹在。

       未曾改变的,还有默然立于身旁的张新杰。

       他和张新杰的关系里,没有什么波澜壮阔的故事,没有什么动人心弦的悲欢。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一起,不需要回头,不需要言语,便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。仿佛礁石与潮水相对不语,仿佛风声与浪响交融合一,仿佛天空与海洋永无分离。

      路过世间喧嚣万千,回首唯你相伴身边。

     “新杰。”

     “队长,怎么了?”

      韩文清没说话,带着笑意走向大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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